楔子
在海中无法扭转的命运,也许在地上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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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星的雪花在刺骨的风里若隐若现,灰白乏味的天空里找不出半点可能转晴的迹象。反正从洛阳回来后,桃夭期待的蓝天白云大太阳就一次都没出现过,每天一早推开窗户都是失望,大概率还要打个喷嚏,然后她必然吸溜着鼻子骂上一通,有时候骂太阳是个懒东西也不怕睡死过去再也出不来,有时候是批评帝都的地理位置不对为啥非要在北方呢这大冬天的太烦人,还有的时候是骂帝都的鸡不合格,打鸣的声音不够大不够整齐才没法把阳光召唤出来,总之她每天早晨发脾气的对象都不一样。
在她起床气未散的危险时刻,磨牙是不敢劝她心平气和身体好的,只会嘀咕帝都的鸡真是冤枉,然后小声跟滚滚说:“我们明天争取起得更早一些,不要在她面前晃悠,否则她可能会怪你是一只灰狐所以天才那么灰,白白挨一通骂。”
一旁的柳公子则是一脸坏笑道:“小和尚你是真不懂女人心,她哪儿是因为推开窗户不见阳光生气,明明是因为推开窗户没看见那谁谁谁回来才生气的呀!”
不等磨牙开口,另一头已经投来两道杀人的目光:“你说谁谁谁?”
“我说谁谁谁了?”柳公子打了个无辜的呵欠。
“你刚刚明明说了谁!”
“你以为我说谁?”
“我当然知道你说谁!”
“那你说说看是谁!”
磨牙抱着滚滚,视线在他俩之间来来回回,大惑不解:“到底谁呀?!”
“是谁谁知道。”柳公子嘻嘻一笑,抓住磨牙的衣领使了个眼色,“苗管家还等咱们帮忙呢,还不走!不是说要去见识一下顶级的山珍长啥样吗?”
“啊?!哦……”
眨眼间,磨牙便被柳公子火速拽出房门,两人一溜烟儿消失在桃夭的视线里。
“无聊的蛇!”桃夭哼了一声,砰一下用力关上了窗户。
谁呀谁呀?还能是谁呀!
她坐回桌前,对着桌上的铜镜懒懒地梳了梳辫梢,又抓起辫子胡乱在头顶上盘成个潦草的发髻,左右看了两眼就把自己丑到了,赶紧恢复原状,悻悻地将梳子扔回去,许是看不惯自己那张没有笑容的脸,干脆凑近镜子,手指把嘴角往上一推,“笑着”跟自己说:“洛阳有那么好吗,什么明月台的还能比自己家里舒服?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你们不回来谁给我发枕头那么大的红包?!”
说罢,她手指一松,脸又拉下来,把镜子一推:“不回就不回,哪儿还不能搞个红包!有本事就在洛阳留一辈子好了。”
辫子一甩,她撇着嘴出了房门。
自洛阳回来也不过六七日光景,总像是过了七八个月似的,她心情不佳倒不完全因为天气不好以及发红包的人没有回来,磨牙也烦人得很,三天两头便要在她面前嘀咕百妖谱的事儿你可怎么办天天蹲在司府里能有线索吗能不能在这件大事上表现得积极一些我们是桃都讨饭三人组不是桃都送命三人组那个人是不会放过我们的你救救孩子行不行而且本来就是你的错吧啦吧啦……柳公子还要在旁边给他端茶递水润嗓子以示支持。
天天被这样念经,心情能好才怪。
刚开始她还要回一句:“这事儿急也急不来,我自有分寸。”被彻底念烦之后,她一个字也不回了,要么直接抓住滚滚的尾巴堵住磨牙的嘴,要么选择让自己消失,不到吃饭的时候绝不出现。
不是她不积极,是长了腿儿的百妖谱委实不好抓,没将那万无一失的法子筹备好之前,任何没头苍蝇般的行为都是胡乱又没有意义的消耗。将军府中与那死丫头的交手情景犹在眼前,羽翼未丰就已经能让她身陷险境,不但有实力,还有脑子,披着小丫头的皮,做事却颇有步步为营的味道。回想这一次狭路相逢,她虽起初就察觉“糖儿”不对劲,但在对方召出令畺攻击自己之前,她只道这丫头是个来路蹊跷深藏不露的狠人,是妖是鬼尚不能确定。那百妖谱本身不同于寻常妖怪,许多追踪或看破妖物本相的法子对它并不好使,故而她才将沾了八冥洞铁盒里铁粉的红绳系在发间随身携带,唯有这法子能验其真面目,但此物虽有用,大多数时候却又是无用的,毕竟百妖谱千变万化,即便有这发绳在手,也不能天地万物个个都去试,只能当个聊胜于无的准备。实话是桃夭就从未想过要靠这发绳找到百妖谱……那天糖儿若不召出本不可能于繁华现世露面的令畺,她未必会心生疑窦,动了拿发绳试对方一试的心思。再一细想,这番相遇最可怕的地方,确实如糖儿当时所说——其实你不拿这玩意儿试我,我也没打算瞒你。全程并非桃夭识破她的身份,而是她一开始便以令畺为提示,挑衅般地主动诱导桃夭确认她是谁。说到底,她不怕桃夭,一点都不怕。
当惯了大多数妖怪眼中凶神恶煞惹不起的人物,那百妖谱不过用一点小心机便煞了她的威风,不论嘴上如何不承认,将军府那一仗,她确是结结实实地输了。
但,倒也不必太生气,时间还长,还有第二仗第三仗可以打,这次你赢,下次未必,她的“自有分寸”,从不是无计可施的敷衍。
桃夭伸了个懒腰,此刻在门外迎接她的,除了北风再无其他,廊院之间连个路过的小厮丫头都不见。
缺了两位少爷,本就地广人稀的司府就更清冷得厉害,毕竟一个司静渊的聒噪胡闹便足以抵千军万马的动静,好在年夕将近,纵是司府这般不在意繁文缛节的地方,也多少要顺应传统风俗,在苗管家的操持下置办起各种年味浓郁的物事来。连他们几个这些日子也热衷于跟着苗管家四处奔忙,不但不觉劳累,还乐此不疲,皆因苗管家素来大方敦厚,即便知晓他们几人底细奇特,却仍跟世上任何一个疼爱孩子的长辈没两样,出外置办器物食材时,少不了要额外买些好吃好玩的东西给他们,尤其是每回一起出门,说是让他们帮忙,倒更像是带他们忙里偷闲游览城中美景,买了货物也顶多挑些轻巧的东西让他们拿着,可这一路上的各种美食佳肴,那是不停地往他们嘴里送,连滚滚都吃得脑满肠肥饱嗝连天。有这等好事,谁不积极,桃夭只恨不得把自己粘在苗管家身上,生怕漏了任何一个好处。
每当他们借帮忙之名大吃大喝时,苗管家总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们,一边把好吃的往他们跟前递,一边提醒他们别吃太快小心噎着,着实是个让人无法不喜欢的人物。而桃夭偶尔瞅着他慢条斯理喝水吃饭的模样时,心下总会暗暗嘀咕,这样一个温和体贴仿佛没有半分脾气的人,是怎么把那两个小阎王成功抚养长大的……她好几次都忍不住想问苗管家两位少爷的成长史,特别想知道以那两个活物的脾气跟风格,司府的房顶塌过几次,水火之灾遭过几回,他们坑过多少人,又被多少人坑过,以及曾几何时苗管家有没有在耐心耗尽时动过心念把他俩绑一块儿扔河里去……
但她终究是没有问。既然不是会长久留下的地方,更不是会长久留在身边的人,又何必知道那么多。
无需任何人提醒,从始至终,桃夭只是桃夭,来自桃都,归处桃都,其他一切皆是路过而已。
桃夭揉揉鼻子,慢吞吞往前走,一时又不知往哪儿去,心想今天既无事可做,要不也去厨房凑个热闹得了。听说昨天又到了一批食材,还是从老远的什么什么山里来的好东西,又罕见又好吃的那种,拆包清理都要特别仔细小心,也难怪这会儿一个人都不见,多半都去厨房里长见识了,包括磨牙跟柳公子,万一真有什么不得了的好东西,可不能便宜了别人,尤其是这些好东西可万不能落在柳公子手里,一个把包子做成四方形的家伙,只要他还继续下厨,就是行走中的暴殄天物四个字。
于是她停下步子,正要换个方向往厨房去,又一阵冷风袭来,丝丝清甜随风散开,她下意识吸了吸鼻子,仔细辨认了片刻,反应过来是梅花的香气——“他得空时喜用梅花瓣酿一种名为‘如解意’的糖汁。”——桃夭略略一愣,这“如解意”到底是个什么味道呢,比起知道那些遥远的过去,这瓶目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糖汁更让她好奇。
算了,厨房人已经够多了。她又转身回到自己房里,取了收集花瓣的布袋子,坚决地往梅林那头去了。
离梅林越近,梅花的香气越是沁人心脾。自打被迫揽下了这把差事,她对梅花仿佛都没有从前那般歧视了,以前只想到与人争输赢,无暇亦无心旁顾,生生错过了这一缕暗藏于寒冬霜雪中的小美好。于梅林中挑拣花瓣时,她不但越发地爱上这种清冷傲然不屑与世人为伍,但又能在这万物苍白的季节里生出一份欢喜来的,倔强的气味,甚至还会在心头情不自禁地默念那首从苗管家那儿听来的诗——人间佳色众,只歌萼间雪。虽然她对诗词歌赋并无天分,加上长期被柳公子的“文采”毒害,对诗词更加提不起兴趣,但念叨的次数多了,也渐渐能从这寥寥数字上看到人间美景,以及多年前那一对神仙眷侣的恩爱时光。对于司家兄弟的爹娘,她也曾在无聊之时想象过他们的模样与言行——应该都是非常好看的人儿吧。能于江湖之中杀伐决断赫赫有名,对妻儿又温柔体贴百般呵护,对下人也都有情有义,那司老爷肯定不会像司静渊那么大大咧咧乱七八糟,更不会如司狂澜那样脾气古怪讨人嫌,他定是个武艺卓绝、有勇有谋,为人外冷内热的好汉子。至于司夫人,姿容风采不必多讲,十之八九还是个玲珑剔透的好性情,看似纤纤女流,平日里画眉添妆吟诗作赋,然骨子里偏比男儿家还要沉着坚韧,时时温柔似水,处处不让须眉。反正桃夭是这么推测的,在她的想象中,总得是这样一对人中龙凤才当得起天作之合,当得起苗管家的一世忠诚,可是……若真有这般神仙的父母,两个儿子又是怎么长歪的呢?每一想到气急败坏抄姑娘八字的哥哥,以及目中无人嘴欠讨打的弟弟,桃夭就忍不住替他们的爹娘叹口气,还要把梅林里他们亲手种下的梅树当作老爷夫人的化身,边捡花瓣边把两兄弟的奇葩言行絮絮叨叨告一遍状。
今天也不例外,她一边在梅林之中仔细挑选完整好看的花瓣,一边把两兄弟流连洛阳见色忘家连过年都不回来的事又反反复复嘀咕了两百次,真是把梅林里的树都要烦死了。
直到捡了半袋子花瓣,她才暂停工作,坐到林中的石凳上,捧着布袋子盘算还要捡多少就够把那个胖胖的白瓷罐子装满了。按苗管家的吩咐,她把每次收集的花瓣都装到这个指定的罐子里,说是装满一罐就够二少爷酿糖汁了,可每天落在地上的花瓣本就有限,还要挑完整好看的,又说绝对不能对枝头上的梅花动手,只能捡落地的用,这不折腾人么,难为她捡了这么些时日,那罐子还没积满一罐,这个二少爷,连做个食物都讲究到让人欲哭无泪……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还不是得一片一片地捡,谁叫她嘴馋。
她拈起一片鲜嫩的花瓣,放在鼻子下嗅了嗅,想象着它变成一滴晶莹剔透的“如解意”的样子,然后流下了不争气的口水。
正陶醉着,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咔咔的异响,像极了铁链摩擦时冰冷又悚人的声音。
桃夭心下一紧,余光之中已见危险,然动作却慢了一步,数条胳膊般粗细的铁链如活蛇似的缠绕而来,以超越寻常的速度将她缚住,腰间心口瞬时收紧,巨大又不留情面的力量,勒得她差点吐出血来。
“何方妖孽……竟敢暗算……”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气儿喊出来,浑身的血脉都在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里被封闭压缩成一团,根本找不到出口。这可是在司府之中,怎会突然冒出这般强大且不怀好意的攻击,连她都疏于防备着了算计。
不待她寻出挣脱的机会,铁链又灌入了更大的力量,竟将她整个人狠狠抛向半空,她只觉四周景色瞬时化作缭乱的线条,身体里刹那的轻巧转眼就被心慌意乱的下坠所替代,砰一声巨响,那张她坐惯了的石凳竟被自己生生撞碎,她眼前一黑,一股血腥味涌到喉头,哽在那里吞吐不得,要说将她的身子骨曾遭过的所有难受不适加在一块儿,也不及此刻,已不是简单的疼痛或窒息,而是一股自深处而来的恐惧,不受控制地往四肢百骸而来……
身为桃都鬼医,多年来与大小妖魔的切磋缠斗已算家常事,结识柳公子之前,她素来单打独斗,不与任何人结盟,虽胜算居多,嘴里也常傲气地说着想与她动手的家伙通常等不到动手就死了,但狠话归狠话,却也难免要吃一些不通拳脚的亏。若非她精通医理,这么多年下来,莫说身上的新伤旧痕数不过来,只怕手脚都未必齐全。然而,她从未怕过。再大的疼痛,再深的伤口,再狂妄的对手,她都视若无物,只管照自己的性子将要做的事做到底。她一度以为自己是不具备“恐惧”这种功能的,或者说,她从不允许自己有这种情绪,可以疼,可以伤,甚至可以死,但不能怕,她从心底里厌恶那种慌乱绝望在血脉里攀爬,连五脏六腑都在退缩收紧的感觉,喜悦与愤怒尚会带给你意外的力量,恐惧能带来什么?只有一退再退的卑微,不敢反抗的懦弱,丢人现眼的遗憾,除此之外何用之有?!
但此刻,她竟然变成了一个自己厌恶的人……
你到底在怕什么?!
飞溅开来的石块往四周胡乱砸去,一砸便是个大窟窿,眼前一切突然成了个纸糊的画卷,不堪一击,无数个窟窿的背后,汹涌着灰黑晦暗的气流,把窟窿越搅越大,梅林里的树一棵接一棵被吞噬,连天与地也如烧着的纸一样迅速消失,她动弹不得,眼见着世界离她而去。
你怎能做这样的事情?
若不是你,怎会有此横祸?
是你的错!
是你的错!
是你的错!
气流之中有人影晃动,冷冷重复着相同的句子,远远近近地,哭声,笑声,每一个动静都像一块砸到身上的石头,又重又疼又冷。
铁链越箍越紧,蛮横地将她朝前一甩,竟又顺势松开了她,由得她像一片冬天的残叶似的,轻飘飘落进黑暗的最深处。
她觉得自己落了地,但身下又是一片虚无之感,骨头仿佛一寸寸地断了,站不起来,动动胳膊都难,而且……还很饿,非常非常饿,肚腹之中如雷鸣一般。身子都糟糕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吃东西?她自己都想笑了。然而,紧跟而来的,不止是饥饿,还有口舌之间极度的干裂与烧灼,一辈子都没有喝上水可能就是这种感受,怎会这样呢,一日三餐她可从没亏待过自己。
什么才算折磨?失去所爱以泪洗面?求之而不得日夜辗转?前途无望身心疲惫?不不不,这些都不算,吃不饱饭,喝不到水,这种与生存本能相连的,最简单但也最必需的满足,才是能把一个人堕落成另一个模样的折磨。
越来越饿,干涸的嘴里却连唾液都分泌不出来,从嘴巴到喉咙到五脏,一点水分都找不出来,她觉得自己真的要变成一条红色的死鱼了,还是晒得特别干,别人拿两根手指就能捏成一片干粉的那种。
突然,天上有个瓶子掉下来,一片小小的白色,从她面前弹开了去。
她眼睛一亮,瓶子里有水!!
她不知自己为何如此确定,但就是确定。
骨头断了又怎样,她照样不要命地朝前爬去,像条刚刚出生的蛇,笨拙地扭动身子,把最后的力气全部灌注到用力伸出去的双手上,终于在瓶子跑远前一把抓住了它。
所谓狂喜,就是这一刻了。
然而还不等她拔开瓶塞,虚空之中却突然伸出无数双肮脏的爪子,狠狠抓住她拿来救命的瓶子。
“那是我的!你们谁敢来抢!”她又急又怒,越是吼得厉害,来抢的家伙就越多,而她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小。
不能松手,要活下去就绝对不能松手。
她咬紧牙关,仿佛将一条命都烧了起来,怒吼道:“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