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季的一场暴雨后,他们的船又停在了烟州港,倒不是刻意回来怀旧,只是刚好接了一单运送瓷器的生意,目的地正是烟州。
兄长说这批船员已经在船上一年了,该换新人了,烟州城中跑船者甚多,应该很容易选到满意的。
他点头。这是他们的规矩,船员一年一换。
他们按惯例往码头上的茶铺里放了招募船员的消息,又给了茶铺老板一些酬金,然后便回去等消息了。毫无意外,以他们开出的条件,短短几日已有过百人来船上毛遂自荐,而他们也照自己的条件,从中选了十人,又每人发了一块刻着“斗”字的铜牌给他们,作为正式录用的凭证,然后让他们各自回去安顿家务,三日之后上船出发。
趁着这几日空当,他们顺道去了一趟楚老板家,本想探望一下这个老朋友,谁知他家丁却说老爷与少爷一道出了远门做生意,已半年不曾归家,他们只得放下礼物,留了一张要楚老板保重身体他们现在过得很好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依然可以找他们之类的客套话字条。
回来的路上,他笑着跟兄长说:“这老头怕不是掉进钱眼儿里了,按说赚的钱已经几辈子花不完了,还不肯解甲归田。”
“有人天生是闲不住的,跟赚钱与否无关。”
“要是我们不用捕蛟也能好好活着,我便再也不下海了,找个舒服的小城住下,喝酒吃肉,种花种草,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
“你生于海长于海,一方霸主,竟想上陆生活,如此没有志气。”
“一方霸主……自我出生起,便从未觉得咱们‘霸’过……连肚子都是好不容易才填饱的。哪个霸主有咱们这么艰难的?”
“那是你没见过当年咱们兴盛时。”
“你也说是当年了……”
兄弟俩正聊着,一阵烟熏火燎的味道飘来,略是呛人。此刻才刚天黑,不远处的街边已然烧起了好几堆香蜡纸钱,跪在火堆前烧纸的人,无不念念有词,希望先祖九泉有灵保佑后辈之类的,这时他们方才想起,按人间时节,此时已近中元,正是人类祭奠先祖的时候。再一想到他们自己的先祖,以及斗木一族的现况,兄弟俩一时无话。
明天就要出发,回到船上,兄长收拾一番,早早便睡下了,他素来自律得很,生活起居从不放肆。
他却怎么都睡不着,鼻子里总有那股烟熏火燎的味道。
躺在床上挨到深夜,他干脆起来,站在船头换换气,遥见码头上还有人在贩卖纸钱水灯,他心下一动,下了船去,随便买了几个纸灯。
正要回去时,一转身却与一个妇人撞到,那妇人正揪着身旁幼童的耳朵骂骂咧咧,被他一撞就更是火大,白眼翻上了天,骂他这么大个人不长眼睛真是讨厌,骂完他又继续骂孩子,无非是这么晚还在水边玩,就不怕被水里的水鬼抓了去之类。
他哭笑不得地看那妇人气冲冲的背影,比起鬼,她面前这个可以一口咬掉她脑袋的妖怪不是更可怕么。
他摇摇头,抱着纸灯选了个临水的僻静处,点亮这些纸船纸莲花,学着人类的样子放到了水中。
给谁呢?给母亲吧……
她在深海中老老实实地过了一生,见过鱼虾海怪,水藻礁石,还有偶尔穿过海面透下来的旖旎光线,除此之外就是不停流动的海水,或浓或淡的幽暗。她没有见过太阳从远山上升起的样子,没有见过人声鼎沸的茶铺,没有闻过刚出炉的鸡腿的香味,她甚至不知道一艘船的完整样子,因为雷神的警告,她连海面都不敢接近,到死都谨小慎微。
他蹲在岸上,沉默地目送远去的纸船。
良久,一阵冷风吹来,将他自沉思中唤醒过来,水灯已经漂远,他估摸了一下时间,心说也该回去睡觉了。
正要起身,脚下那片深不见底的海水中,突然探出一只惨白的手,端端抓住了他的脚踝!
纵是妖怪,也很难不被吓到。
他倒抽一口冷气,身子一退,一屁股坐到石阶上,那抓住他的手却没有松开半分,被他这么一带,一个黑发凌乱垂下,连正面背面都看不清的脑袋也从水下冒了出来。
刚刚那妇人的话顿时在他耳畔炸开——你就不怕被水鬼抓了去!
而且你说巧不巧,正好还是中元节……
一层冷汗从他额头冒出来,来不及做任何思考,倒是“一方霸主”的本性总算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了,他狠狠一脚踢在那个脑袋上。
“哎哟!”
一声尖细的惨叫,抓住他的手也顺势松开了去。
怎么,人界的鬼也会喊“哎哟”?!
他觉得哪里不对……